马达是一条狗,黑子也是一条狗。
在外漂泊这几年,每每看到一些大型的宠物犬我就想起黑子来。每每看到打扮的毛顺光亮,吃香喝辣的城市的宠物狗,我都特觉得对不起我们家黑子。黑子是我家的看门狗,履行这一职责大约也十来年了。黑子这大半辈子没吃过什么好吃的,我们家也没给过什么好吃的。狗不嫌家贫,其实黑子还是挺馋的,现在老了也是,其实我们都挺馋的。
我偶尔也能想起黑子的那几任“前辈”,乡下的狗无所谓品种和血统,都统称土狗,高大上一点的说法就是“中华田园犬”。那几只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只记得都是挺懂事的,特通人性。小时候,我放学回家,它就在门口蹲着,那时候家里一般没人都下地干活了。看到我总是兴奋的转圈,摇尾巴,然后我说带我去找爸妈吧。它好像真听懂似得,就在前面带路,一路把我引到了家人面前。那时我也就七八岁的光景,总是觉得很神奇。后来,村里的孩子调皮给下药喂死了。虽然记不得名字,但还是有点怀念它。
记忆中那时候乡下治安其实不怎么好,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今天这家丢只鸡,明天那家丢头猪,甚至有一段时间偷羊贼很是猖獗。那时候没有什么深宅大院,大部分都是矮土墙,偷羊贼趁半夜翻进院子,找到羊圈。羊生性温和懦弱,见到生人也不叫。偷羊贼就抱起羊,丢上摩托车,一溜烟就跑了,等发现也晚了。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有人晚上担心贼摸门,家畜多的晚上就睡在羊圈、猪圈里,但也是不太好使,有么一家就是睡羊圈里,结果睡得太死,第二起来还是发现羊丢了。其实就是贼胆大,看你睡得死,照样动手。后来发现还是大鹅和狗比较好使,大鹅太聒噪,于是有段时间家家都想养条大狗,替主人家值夜班。白天拴着,怕伤人。晚上就撒开,专门咬贼。
黑子就是那时候进我家的,是我哥从上班的地方跟别人要来的。刚来那会已经满月了,肉嘟嘟的,爪子很大,一看就是能长不小个头的。那时我年岁尚小,对狗狗这类都有天生的好感,伸手就去摸,小黑子估计是刚断奶,舔着我的手指就吮吸起来。怕他咬我就把手缩了回来,黑子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它没意识到,我也没意识到,它的一生就在这里度过了,再也没离开,也不会离开。
到我家之前,黑子的生活还是蛮幸福的。黑子的父母是在一家餐馆供职的,餐馆别的不多,骨头和肉基本都是不限量供应的,所以之前黑子的伙食很好,所以才肉嘟嘟的。一到我家落差太大,馒头煎饼压根就不屑一顾。家里人说,惯得,饿两天就好了。果然饿了两天,黑子也不得不认命,饥不择食的大快朵颐起来。没过几个星期,之前胖的连上台阶都费劲的黑子,也终于“瘦身”成功,能跑能跳,一蹦老高。后来我还去餐馆见过黑子的“家人”,大的都很凶悍、高大,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小的都像刚来时的黑子,一个个肥的要命都在懒洋洋地晒太阳。我心说,你到我家还真说不上是好是坏呢。
后来黑子长大了一点,我也长大了一点。
黑子毕竟是养来看家护院的,大了一些后便被栓了起来,晚上也不允许进屋睡了。它刚被拴起来的时候很不适应,总是想挣脱,可惜无能无力。晚上不让进门,估计是还小,有些怕,一个劲儿地在门外委屈地呜咽。我心软偷偷放进来两次,后来老妈发现就不让了——现在不让他习惯在外面,长大就更不出去了。于是过了几天,黑子也习惯了,在伙房的柴草堆里自己钻了个窝,安分下来。
我长大了一点,也在读初中了,冬天的时候开始住校,也不能常常回家。后来就渐渐习惯了,总不能什么都由着性子来。
再后来,黑子天生狼狗的血统终于展现了出来,长的高高大大,很是威武。黑子也终于能胜任自己的职责,看家护院。但是怕它出去误伤人,于是找了条铁链拴住。乡下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若你家的狗咬伤人,多半这狗是要被打死赔罪。从那以后拐角靠土墙那个简易的狗棚就成了黑子的岗哨,开始了它为期十几年的看门生涯,而我也开始了我十几年的漂泊。
陌生人进门的时候,黑子总是很凶,森森的白牙一脸凶神恶煞,冲着人家狂吠不止。一般初来我家的都吓一大跳,被老妈喝止两声,它便不叫了,紧紧盯着对方不放。相反熟人到我家来,它都会兴奋地起身,竖起耳朵摇摇尾巴以示欢迎。黑子其实也是极不安分的,由于长期被拴着,偶尔它也会挣脱锁链,在院子里撒个欢,更有一次跑到了村里的大街上,唤了半天都不动。只是站在路口,看看你又看看别处,好像纠结权衡一阵就跑开了。过了很久,跑累了的黑子才慢慢走回家,走到自己窝那边趴下休息,顺从地等你把铁链重新拴好。但是这样的机会不多,也不能多,万一伤人,就不好说了。我也曾想每天带它出去溜溜,却发现一旦出去根本是它在溜我,拉都拉不住,后来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就这样一直过了五六年,我后来去到新疆求学,回家的时间更少了,一去就是一年。偶尔在回家的火车上我还常常想,这么久,黑子该不会把我忘了吧。那时候旧宅子已经不住了,在隔壁新盖了一个院子,一家人也全搬了进去,但因为老宅子还有些物什,就把黑子留下了。不过那时候,每到晚上就不栓它了,由它自由活动。我一进老宅子,黑子便冲到了跟前,显然是认出了我,又是亢奋地绕圈圈,呜咽地不知道怎么表达兴奋之情,我用力地摸摸它的头,它才安静下来。黑子明显老了,已经不能高高跃起,将我扑倒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黑子明显步入了老年。之前之所以叫它黑子,因为它背上的毛很黑,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枯黄了,狗窝边的土墙被侵蚀的厉害,有些岌岌可危,好像要随时倒下来。家人又在狗窝旁边,支撑了几根木头,可我还是担心它那天会被墙压死。狗窝边的那棵小梨树如今也变成小腿般粗细了。最后索性也不再拴着黑子,直接放开。在黑子老的时候,也终于摆脱了那讨厌的锁链,但它还是习惯趴在狗窝旁边,好像离不开。天气暖和的时候,它就趴在旧宅子的门前,懒洋洋的晒太阳,天黑就跑到柴房里蜷曲着。
有时候我就想,黑子怎么就老了?它刚满月就到我家,渐渐长大。它不见得是多幸福的一条狗,一生却也过得平平淡淡,有个简易的窝,吃的粗糙的狗食。一生与世无争,也没生过什么病,比较幸福的也就是过年过节有骨头有肉吃,比较难过的也就是骨头太尖,卡到嘴里,疼地直叫,黑子这一生有些略显潦草···
在隔壁的新家,老妈又重新养了一只小狗看家,毛色斑杂叫花花,是那种长不大的小狗,咬起来却很凶。我记得第一次回家被它叫半宿,甚至还追着咬我哥的裤腿。我太不喜欢这个继任者,有时候换身衣服它就不认得我了,冲我又是一顿狂吠。有一次这货也溜出大门,正好碰到了同样溜出来的黑子。黑子一铺就把花花按在了地上,嗅个不停,花花只能在爪子下吓得直叫,我还怕黑子伤了它,没想到黑子闻了闻,就扭头玩去了,花花一溜烟吓跑了。用老妈的话说,黑子是闻出了有我们家人的气息,知道是一家的再或者它只是好奇罢了。
又过了几年,也就是去年过年。我再回家看黑子的时候,发现它更老了。有条后腿已经有些发瘸,毛色也更显枯黄,眼神也暗淡了许多,再见到我,尾巴似乎都快摇不动了,还真有些怀念当年那个一下将我扑倒的黑子,而如今它却只能蹒跚、笨拙地在我身边蹭来蹭去。老宅子散养了很多土鸡,过年的时候要杀鸡,去逮的时候,年迈的黑子总是在旁边叫个不停,好像不太愿意。毕竟这鸡是它从小看到大的,老宅子的院子不大,整天朝夕相处估计也成朋友了吧。
黑子一生也有青春年少的时候,可是它却没有经历过青春年少的生活。黑子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果实,也没有一个可以爱恋的对象,就已经到了眼花耳朵不灵的光景了。我想黑子的一生就是过得太寂寞了。
我不知道下次见黑子的时候,黑子是不是已经老得不认识我了。我甚至怀疑我还能不能见到黑子了。我忽然想起当初拿骨头喂黑子的情景,我一扔老高,黑子高高跃起凌空接住。如今,已经不可能有那样的光景了,黑子跳不动了。
有时候,在外漂泊十几年的我,总会想起一些故人旧事,也曾想让时光倒流,再去看看那些往事和旧人。可是他们都已经随着时光远去,再也回不来了。有时候也会想,偶尔他们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怀念?岁月匆匆逝去,就像汹涌而澎湃洪流,而你我就处在漩涡的中心,伸手想抓住一些东西,挣扎半天,却发现什么都抓不住,只能逐波向前,偶尔向后看,一切都在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