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鹰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作者/粟冰箱

我是听丹真讲起这个故事的。那天聚餐,她带有一种密谋的神情,告诉我说,这故事啊,她的同事圈子已经流传开了,甚至上过成都电视台新闻哩。

我在听完这故事后,却只感觉悲哀,一种广阔而无具体附着物的悲哀,并没有她那种猎奇、窥私的愉悦。或许在我那消极的眼光里,这人间种种,无论怎样千形万状,都脱不开一个“苦”字吧。

在这故事的开头,卢石生,一个三十五岁的男子,正驾车回家。他的脸庞方正,宽鼻阔口,面色苍黄,脖子略有些短,要不是那眉眼还算得上几分秀擢,清清舒舒的,整个人就会显得俗不可耐。

此刻,他的眉头紧拧,凝望前方堵塞的车阵,蓦然闻到自己衬衫蒸腾起一股馊酸热气,混杂着呛鼻的烟味。他觉得脖子被扼住,喉咙间厉厉地梗着一根鱼钩,不禁松了松领带。最近身体不适,关节酸痛,头晕发热,虚弱乏力又多汗,鼻子还经常出血……可不正是这鬼天气造的孽。

后面有一辆车不停按喇叭,聒得人愈发心浮气躁。正值下班晚高峰,谁都想早点休息玩乐,就你一个人火烧眉毛,紧赶着投胎?卢石生心里咒骂。他任一家牛奶集团的高级人事经理,公司在高新区,家在龙泉驿,早晚各一小时通勤时间,每天下班到双庆路这边都堵得不行。不知为何,今天他格外地觉得难熬,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体谅他——怎么到处都是自私的人!这世界果然没救了。

车终于通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便秘。他摇上车窗,那粉紫色暮光就转为黯淡的黄绿,科幻电影里的怪诞天色,有种末日劫尘之感。远天浮着一溜乌黑的浓云。喧嚣潮水般退去了——蝉噪、人的吵杂、车的怒吼、焚风吹过树木闷钝的簌簌声……车里凉阴阴的,有一种异常幽闭的气氛。

他把整个尘世都锁在外面了,什么也侵犯不了他。他感到安全、妥帖,以及短暂的舒适。然而,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去,面对那个畸形的家庭,那个孩子的生日——这一切磨难的起点,心里就又生出愁苦跟绝望,像雨后腻滑的青苔,长满五脏六腑。他恨不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尊石像,泯灭了感情,也许才会得到一种潮湿而污秽的清宁。

卢石生的妻子,谢红绢,此时正在照料他们的儿子小晨。她今年二月过了三十岁生日,但保养得宜,鹅蛋脸,皮肤仍然白皙鲜滑,只是最近过于操劳,有了些细小皱纹,像鸡蛋煮老了,表面那层不易剥落的皮。身形纤瘦,颈部跟小腹的肌肉稍微松弛,人一懈怠,那些褶子就吵嚷着漫出来。还好她如今整天在家,面对的也只小晨一个,便不用劳神费力地绷着自己。

小晨安然坐在玩具床中,手里捏着一只明黄的鸭子,嘴巴却是鲜红,他挤一挤它的肚子,它就发出粗嘎而短促的锐叫。他也就咿咿呀呀笑起来。捏得久了,那鸭子叫得越来越惨厉,小晨不知怎么就害怕起来,扔掉它,哇哇地嚎哭。

谢红绢正操持晚饭,卢石生也快到家了,她还有一把红苕尖浸在水里,来不及炒。这时节红苕尖也不知道嫩不嫩了,她只是图它便宜,随手买来——这餐桌上可不能少了蔬菜。这些年,什么都变样了,她这省俭着过日子的习惯倒是改不了。想到此,又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

听见小晨的哭声,她赶忙扔下锅铲,跑进客厅,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今天是他生日,八岁了,她还专门去给他订了只蛋糕。她抱起他,颠来倒去地劝哄,“乖啊,娃儿,不哭哈,不哭……”手臂间沉甸甸的,想到他也这么大了,却还跟刚满周岁时一样,心下顿时灰洞洞的,像山火烧林留下来的余烬,没有半点实在感,只剩一片柔软而无底的悲哀。

小晨哭得愈来愈凶,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他体内漫漶着一片滔天恨海,他的哭声是精卫鸟脚底抓着的小石子儿,就这样孜孜不舍地填着,填着……谢红绢听见厨房油锅发出熬到底的哧啦声,心下也如被煎灼,小晨的哭声更在这火上浇油。

她把他粗鲁地扔到玩具床上,狠狠几个巴掌贴上他屁股,“喊你莫哭,莫哭!你怎么就不让我省点儿心,我为你付出的,放弃的还不够多吗?你但凡有点人智,也不该这样瘫在家里,软如鼻涕脓似酱!叫我不过一天巴适生活!”小晨在玩具床上动来动去,却没有款式,好似人世间正常身体该习得的姿态他全然不知:怎样趴,怎样滚,怎样仰头……谢红绢打得自己满心悚慄,也不知道打的究竟是什么。

哭骂得急了,也顾不得厨房里的菜。眼泪簌簌滑落,经年的委屈如同腥绿毒液蔓延全身,她是一棵蛮烟瘴雾里的秋梨树,硬挺挺地伫立,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平日总隐忍着,强打起精神,以为自己什么都咽得下,现在才知道那些被她吞进肚子的,都贮存着、酝酿着,成了这样销神流志的东西,要被狠狠砍上一刀,砍破了,砍断了,才流出来,才看得到。

卢石生进门时,就看到这样一幅母子涕泗横流的场面。厨房里冒出滚滚浓烟,熏得他打了几个狠狠的喷嚏。他扔下公文包,冲进厨房,熄了火。又出来冲谢红绢吼:“你是要把整个房子烧了才称心吗?你到底干的什么事?不是我说你哦,都三十多岁人了,怎么脑子跟他一样!”他指向哭泣的小晨,手指头蕴着一股力,要变成暗器射出来似的。

谢红绢听他如此说,倒止住泪,澌澌冷笑:“他脑子这样,还不是遗传!你脑子里就是丝瓜瓤,活该生出这样的儿子!”

卢石生气得咬牙切齿,可身心已倦怠万分,不欲继续争执,只说:“我每天上班赚钱养你跟他已经够累了,你就不能尽责点,把家里拾掇好?”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嗓子里有种凄酸的乞怜。

谢红绢心里服了软,嘴上仍不饶人,声音却低落八度:“你让我去上你的班,你回来带孩子,试试,你就知道了。”说着,她便走进厨房,又高声惊呼:“哎哟我的回锅肉,全烧成了渣渣!”她手慌脚乱,洗了锅,又把红苕尖炒了,把番茄蛋汤、蒜薹炒腊肉一并端上桌,见卢石生正把两箱牛奶往沙发后塞,撇着嘴说:“怎么又是牛奶?家里都十几箱了,送人都送不赢哎。”

卢石生说:“公司卖不出去的,就叫员工低价买了呗。我是头头脑脑嘛,当然要以身作则。”

谢红绢沉默了会儿,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他说:“你这公司是不是个歪货哦?到时卷款就跑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看要不要赶紧跳槽?免得到时被套牢了,破船一起沉,钉子都剩不下两根。”

卢石生说:“现在我好不容易做到高管,付出太多,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哪能说走就走?再说我这资历,去其他公司指不定要从头开始,累得慌。”

谢红绢也不多说了,只含着一种仿佛永远刻在她嘴角的不满的表情,拆开了那只蛋糕。那蛋糕有伧俗跟鲜艳的红绿,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小晨生日快乐”几个字,糖水浸过的猕猴桃、草莓散发出一股冰冷的甜香。谢红绢点上蜡烛,那昏黄火光把她的脸照得有了种垂暮之感,像一个历尽沧桑的哀母。

谢红绢央卢石生一起唱生日歌。卢石生软塌塌唱了几句,敷衍以对。她又抱小晨到膝盖,哄他亲他,引他惊叫着吹灭蜡烛。小晨在她一番逗弄下,也懵懂地微笑起来。他终于不哭了,可注意力仍然集中不了,谢红绢喂他吃饭,南瓜粥吃进一勺,又从嘴里漏出半勺。还用手把奶油抓得满脸满身。

他一双黑白分明得令人有些胆寒的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带着那种专注的痴人的神情。谢红绢没注意听卢石生说什么了,她喂小晨吃一口,自己也夹菜吃一口,木木地咀嚼,脸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母性的光辉,但这光辉同时也是动物性的,有点野蛮的。卢石生不知为何,感到惘惘的排斥感。又是那种感觉,仿佛被辜负的只有自己。

谢红绢跟小晨,是最原始的一对母子,他们的关系恒定而紧结,自有一种悲哀的美满。他只是一个过客,被安插在他们中间,尴尬地存在,把自己锯了角,退了鳞,才能勉强挤进他们。他从来没有做父亲的感觉,那种电视剧里演的父亲——严厉、自豪、伟岸。他才更像一个孩子,手足无措,不知怎么自己就处于这种境地了。他有时也会抱起小晨,可他的肉体给他一种死滞的感觉,麻麻的,仿佛摸着一块煮熟的肉,一股温沉、腥臊的奶香,混合着屎尿微微的臭气,令人欲呕。

还有洗澡时,小晨的身体显得白生生的,臃肿而滑腻,似乎没有骨骼,随时可以被水冲得融解了去。卢石生想,这具身体,也有他的成就?他实在无法感受到他与小晨之间的关联。他也曾试图强迫自己爱小晨,可是——爱这一具有点非人的身体?在亲朋好友中,他都害怕他们忽然提起小晨,提起自己这个儿子,就像是一桩深重的屈辱,他莫名其妙担上了。他又怎能爱他?

卢石生叹了声,三两口吃完饭,便进书房写策划去了。谢红绢伺候小晨吃完,收拾好碗筷,抱着他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然后哄他入睡,她也洗漱过,才回卧室。这个密刺丛生的生日也总算将就过去了。

屋内没有点灯,百叶窗半卷,夜晚暗蓝,像光滑而轻盈的野猫,游窜进来,溅在墙上,又变成横斜的竹子的叶影,使人觉得身处一个萧森的秋天。卢石生早已躺在床上了,侧身背对她。她小心翼翼爬上床,空调发出微响,衬得屋内的寂静仿佛在耳朵边对她吼叫。

“他睡了吗?”卢石生忽然问。他对小晨,一直用的是这样陌生、客气的称呼。声音空悬悬的,又极突兀,像从另一个荒古的世界传来。

谢红绢嗯了声。“今天没有那么吵。”

“你看……”卢石生顿了半晌,斟酌着说,“要不要把他送到那种特殊学校,有专门的老师教,你也轻松点嘛,可以出去上班……”

谢红绢却感觉受到了冒犯,说:“我们儿子不同于一般那样的孩子,怎么能放心交给陌生人?”她在“我们儿子”这四个字下了狠狠的重音,仿佛着意提醒卢石生,又仿佛昭示她手握的权柄,“再说了,我每天都在网上搜索,看书学习,了解怎么教育这样的孩子,很见效的,小晨现在都能写数字,写到3了诶!”她的口吻里有一种维护,却不太确定,大概她也知道,这维护听起来是多么寒碜。

卢石生心知多说无益,叹息:“我也是为你着想啊,你每天都这么累……”

谢红绢被这温言软化了,像盛夏烂熟的蜜桃,芯子里弥漫出一股浓郁的甘芳,被欲火烘焙着,愈发柔腻。她抚摸卢石生光裸的肩膀,感到一股石头般的冷意。她不禁瑟缩了下,心想,怎么会有人像石头一样,连带她也有了三分秋意。口中仍说:“我不累,其实,要是再生一个孩子,我也兜得转的……”她的手如媚蛇般,嘶嘶吐信,攀到卢石生身前,贴上他有些毛扎扎的小腹,那紧实的肌肤,颤袅着,搅撩着,往下面探去。

卢石生却陡然想到那母性的、原始的谢红绢,微笑着,哺乳着,一张空泛的毫无内容的肿脸,一只满布青紫血管的垂垂的乳房……他只觉得恐惧,把身子压了压,躲开她的手,说:“我累了,早点休息吧。”

谢红绢的手就这样无所适从地搭在他腰际,不好马上收回去。仿佛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她停留了一会儿,又像战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腰,才说:“好嘛,你先睡嘛。”黑暗中,她又是怨恨又是耻辱,一张脸热得要烧起来。这个夜晚变得炎毒,像一张火炭上的铁板,炙烤她,烤得她的五脏六腑滋滋作响。她紧咬牙关,侧过身子,背对卢石生,愤愤睡去了。

谢红绢出身农村,大学毕业后,在贷款公司工作。也就是那时,认识了卢石生。她一见到卢石生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将他纳入囊中。朋友聚会她都会开玩笑似的说起初遇,说她怎样别具肺肠,要钓上他这只金龟,而他又如何心甘情愿吞下了她这枚香饵。卢石生的朋友也都附和着笑笑,眼底有些鄙夷。谢红绢却只作看不见,笑得是愈发浮浪了。

可她说的实在没有半句虚言。卢石生是成都本地人,有车有房,也算个小高层,正是待字闺中的她所要谋求的雀屏之选。可她也知道,自己这条件,卢石生如何肯与自己结婚。虽则她有几分姿色,但也只是他亵玩的对象罢了,欢宴之后,一拱两别,是不可以将她带入自己的生活的。

好比他的生活是一间处处讲究的园林,相地、立基、列架、装折、掇山、选石……无不是名家手笔,谢红绢再怎样好看,也终究是一株野生的牡丹花,而这样园林要的,必定是姚黄魏紫之流,是天地钟灵所养成。

所以,她设计让自己怀了卢石生的孩子,逼他不得不结婚,要在他的园林中扎下根来。卢石生虽然老于职场世故,但某些方面真是稚嫩得很,耳根子也软,也怕谢红绢闹得他一直以来的清名被污,终究令她得偿所愿。或许他也只是假借结婚,以退为进,到时谋定而动,她就再没有动弹余地了。她不是不担心。

谢红绢本以为这是她幸福生活的开始,婚后,卢石生待她虽不热情,终究也算温存。谁家夫妻不是如此呢?热情都留给了不相干的女人,温存是给妻子的。她对自己“妻子”这个身份十分满意。本来,她图谋的也只是这个身份罢了。可谁知生下的是小晨这样的儿子。

她跟卢石生,都在这孩子身上耗尽了本该几十年省着用还嫌短缺的耐性。这婚姻小心地用个几十年,大概也只像穿旧的浴袍,不光鲜,但却舒适合身。而现在,他们的婚姻就只是一件千疮百孔的袍子,或许还像张爱玲说的,爬满了虼蚤,一股霉味——小晨过早地榨干了他们。

谢红绢也不是没想过抽身离去,然而,卢石生是肯定不会要这孩子的,宁愿付高额赡养费。可她拖着这样一个破碎且丑怪的油瓶,以后又能有什么大的造化?如今也只好紧紧地把这儿子攥在手里,要挟着卢石生。更何况,卢家公婆虽然不喜小晨,可终究觉得这是个儿子,带把儿的,能为卢家传香递火,以后也是能娶妻生子的,在卢石生没有第二个孩子前,只要谢红绢按兵不动,卢石生也不能拿她怎样。

她可以好好当她的城里人,羡煞乡下一众姐妹。甚至于她现在已经习惯倚仗自己这个悲楚的身份,热衷于享用并款待他人享用自己的苦难,把它打造成一只贵重的景泰蓝花瓶,往其中注入眼泪、愁苦,好让自己有点古董般的历尽劫难之感。

这小晨,实实在在也是她的权柄,她的筹码——她的人质。

所以,当她父母从芭蕉湾赶来成都,劝她放弃时,她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不,我不可能离婚,离婚了这孩子还得跟着我,而我到时就不是卢石生的太太了,怎么拿捏得住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谢红绢怀抱小晨,将他紧了紧,仿佛抱着一床鸭绒被,可以从中汲取温暖似的。

谢红绢的母亲苦着一张脸,又带些迟疑的笑,是谢红绢从小见惯的农村人苦哈哈的面容。她说:“红绢啊,你别那么死脑筋,啊?你把孩子带到乡下,不小心溺死了,也就没了嘛。”她讪笑着,却有种毒针般尖细的神色,语气竟是一种好商好量的体贴,“这样的孩子,自己乱跑,啥也不懂,死了也没人问的。”

谢红绢感到一阵恐怖,可这恐怖太强烈了,使她身体颤抖,竟有些类似于快乐。她高叫道:“妈,你到底在说什么!这可是你的外孙!”

母亲绞着袖子,期期艾艾,软弱而忧愁:“我不是怕你以后改嫁嫁得不好吗?当母亲的怎么会害你呢?我们隔壁邓铁匠的儿子,一表人才,打得一手好铁,年纪也到了,跟你还蛮配的,你就不考虑考虑?”

谢红绢意识到什么,像被一根鱼刺戳痛了舌头。她咧起嘴,冷笑着,意味深长叫了声:“妈——”她挨个凝视二老表情,父亲倒是一贯地寡言,只是被她这么一盯,老脸也浮起些尴尬的神色,“你以前不是一直教育我,要嫁城里人,有城市户口,有房有车吗?你看我现在不是做得挺好?嫁了姓卢的,也算小富了,你就忍心叫我放弃这一切?”

二老不说话。母亲更是紫胀了面皮,扎手扎脚。谢红绢懒懒地对付了他们,放下小晨,让他自己玩耍。她整整衣服袖子,又掠一掠鬓发,这才重整旗鼓,像一个饱尝人世辛酸的遗孀,幽幽地说:“我知道了,是卢石生让你们来当说客,对吧?好歹毒,好窝囊的男人,自个儿没那肩膀担事,就搬救兵,说三道四的,死乞白赖想把这个婚给离成了?他就当我是这样一个面人儿,任他搓捏?呵,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母亲窘促着,眼睛不敢看她,找不到落脚地,只好望向自得其乐的孩子。孩子偶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悚然一惊,这孩子的眼神,竟那样清粼,那样尖锐,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把她直通通地望穿了。

她感到无所遁形,转过头,叹息:“哎,哎,我也只是说说,什么有的没的,你就乱扣帽子,拿那些狠话编排我?随便你吧,你选的生活,你自己挨得下去也就行了,我咸吃萝卜淡操心,碍着我什么事?都老得要进棺材了,我还能在棺材里替你操心?”说着,又慈蔼地笑起来,去捏小晨的脸,“这娃儿还蛮乖的嘛。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她逗弄小晨。

痴孩子望着她,双手重重拍地,哑哑地笑起来,全无半点忧虑,也不知她的外婆方才还在谋算他的死亡,如此诛心。他只是无知无识地原谅了她。

谢红绢望着如此和谐温爱的一幕,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卢石生,是真的再跟她过不下去了么?

而此刻的卢石生,下了班,却没有开车回家,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兴冲冲赶往槐树店某个小区,发消息给谢红绢说,有客户要陪酒,不回家吃饭了。发完心想,也不知谢红绢父母那边怎样,有没有撬动她的铁齿铜牙,令她松口?

他可是另许了一笔钱给二老,说是让谢红绢答应离婚,带走孩子,这笔钱就归他们。可他也知道希望渺茫。谢红绢这人,是只美人蠹,蛀进他卢家,就是要将他们吃空殆尽。更何况,她还生下了那个儿子。

卢石生停好车,快步上楼。他感觉自己步伐矫健,心像一只飘飘拍着翅膀的晴天的鸽子。好久没有如此年轻的感觉了,每天都被工作以及那个家庭压着脊梁骨,想要佻率一点都觉羞耻甚至亵渎。他想他都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

按铃,陈婧来开门,似扑出一阵初夏的阳光。她今年二十六岁,拥有鲜甜的青春,脸颊圆圆的,略有些黄,却是掺杂金粉的明亮,眉毛秾秀,很像男孩子,身子骨也纤健,给人一种爽利之感。未语便带三分笑,颊上的梨涡清浅,却十分魅人,让卢石生有如中酒,醺醺迷迷。她穿一条天蓝色绉纱长裙,挖空的领口下悬挂一颗紫玛瑙鸡心,在小麦色肌肤上晃荡,摇曳出晶艳的光晕。

“你这才来。”她抱怨地说,声音却有一种空凉,让人感到闲适。

卢石生进屋,挑了挑眉,打量她道:“这裙子我买得怎样?很适合你吧?”

“当然了,上班换衣服前,同事都问我在哪儿买的呢。”陈婧带着一种罕见的娇羞说。她在春熙路附近一间健身房当教练,平日带那些富太太甩绳子,倒不常有这样赧然的时刻。她看见卢石生从身后变魔术似的拿出那捧玫瑰花,惊呼一声,说:“又买这东西干吗?我不喜欢花花草草的,还不如给我买点吃的。”但她眉梢眼角的喜气红盈盈的,有种粗粝的妩媚,砂砂地磨着卢石生的心。

“玫瑰赠美人,我也能得余香啊。”卢石生拥住她,在她脸上啄了个吻。

陈婧推脱,“干什么这样猴急,都还没吃饭呢。”她特意点了一顿丰盛的外卖。于做饭一途,她是完全没有技艺,也没有兴趣的。

他们相对大啖。卢石生耐不住体内的火烧之感,就脱了鞋,用脚趾探向她裙底,细而痒地抠抓。陈婧吃吃笑着,却也不躲。他们边吃边调情,还未吃完,卢石生就脱光她的衣服,两人恋缠着坠向床笫。陈婧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肌骨匀称,光洁清亮,像贵重的黄玉。

他覆压在她身上,只觉得无比熨帖,无比适意,自己可以完全舒展,完全浸透。他变成了匠人,抵住凿子,往这块黄玉的深处钻穿,忽深忽浅,忽缓忽急,要把他们的欲望琢成炸散的流星,光芒掠过他们的身体。

他们头顶只有一片绚紫的夜空。他跟谢红绢结婚后,以为自己这样的情致早已干涸了,他坐在自己欲望的漫天石灰中,只能尝到一种剧毒的苦涩。遇见陈婧,才再次让他滋萌起来,软润起来。

完事后,他伏在她汗津津的胸口,喃喃:“我一定要离婚,离婚……然后娶你。你当我老婆,好不好?老婆——”

陈婧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爱怜地揉了揉,回答:“好啊。”她顿了顿,“你家处理得怎么样了?”

“哎,不愿意离啊。”卢石生说,“我还把她妈老汉儿都弄来了,估计也没什么效果。”

“这女人还真是忠贞不二呀。”陈婧嘻嘻地嗤笑,“要是放在古代,肯定要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

卢石生咬了咬她脖颈上的皮肤,咬得她痛呼娇笑。他不想说这事了,就算随意聊聊都觉口中含了颗千斤的橄榄。他跟陈婧这般光溜溜地躺在一块,使他不禁又想起小晨赤裸的身体,那样腻白,那样无知觉。

他某天做梦,梦见自己从高空坠落,坠落在一片肉体的荒漠上——无数小晨的肉体,汹涌成一片死白的海浪。他们的脸上都镌刻着同一种愚昧、麻木的笑容,朝他直直盯过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眨动。卢石生怎么跑都跑不出那片海,那片荒漠。脚底软囊囊的,是那些死去的,糜烂的肉体,让他陷进去,陷进去……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陈婧蓦然惊呼一声。卢石生回过神,想问她怎么了。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他在流鼻血。汩汩地溅落在陈婧赤裸的胸膛上,猩红的,黏腻的,竟然有些腥秽的魅艳。他连忙擦了一把,接过陈婧慌手慌脚递来的卫生纸,笑道:“看来跟你在一起,还真是容易上火,以后得多来发泄发泄才行。”陈婧又笑着捶他。

卢石生也笑着,心底却有些担忧。最近流鼻血太过频繁了,以前天热也没这种情况啊,看来得去医院检查检查了,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恶性鼻炎。他苦恼地想着,将沾满血的略显狰狞的卫生纸团一团,扔进垃圾桶。

查来查去,竟不是什么鼻炎,而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这病有一个通俗的、谁都懂的名字:白血病。卢石生拿到血常规检查报告时,医生有些同情的神色,他却什么也听不进了。他的生魂被一个惊雷击打得震脱了身体,悬浮在半空,怨恨地俯瞰自己,俯瞰这人间。隔了半晌,才又颤巍巍地附着进来。

谢红绢听到这消息时,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隐秘的愉悦:呵,老天爷要治你。随即又焦虑起来,若是卢石生死了,或是治病倾家荡产,那她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能捞到什么好处?一个病丈夫,一个傻儿子,这就是她余生的全部?不如仔细考虑下离婚,趁还未泥足深陷。她忧心如焚,真觉得自己骑虎难下。

陈婧知道他罹患白血病后,先是问会不会传染,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才长舒口气,只是对卢石生的笑容不再那样清亮姣美了,而是带了种勉强应付的怜悯。让他离婚的话是再也不提了。甚至都不再乐意让卢石生上门。仿佛他得的不是白血病,而是艾滋病。卢石生第一次发现陈婧也如此愚昧、势利,她那漂亮的小脑瓜里,装的东西跟谢红绢其实没什么两样。她们啊。

亲朋好友看他的眼神也异样了,又体恤又小心,似乎随时准备参加他的葬礼,做好了一副哀悼的姿容。他努力不去在意,可终究不是瞎子、傻子,又怎能毫无知觉。讽刺的是,这么多人,唯有小晨——他讨厌、憎恶的那个儿子,对他的态度是不变的。他某天黄昏,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飘落在窗台上。他想到这一生也许就这样了,这样含糊,这样不彻底,心里就只剩前功尽弃的虚无。

忽然觉得手指一阵暖热,他惊讶之下回头,见是小晨站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另外一只手还拿着那只小黄鸭,颤颤地递给他,嘴里发出含义不明的声响。他的脸上还是那种空洞而明亮的神情,那种智障儿童特有的呆滞的快乐。

以前卢石生觉得恐怖,觉得恶心,不知道自己家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他都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那些神佛才如此惩罚自己。此刻,他却感到一股聊胜于无的抚慰,一股汹涌的悲哀与温暖。他也回握了一下小晨的手。孩子就鸭子般尖利地笑起来。

谢红绢现在也管不得小晨了,她自顾不暇,急着谋求后路。某天,小晨在卢石生带回家的那一堆牛奶上又蹦又跳,牛奶给弄碎了,胶黏的液体流了一地,像惨白的血,他们生活的血,就这样流空了。谢红绢看着它们淌过地面,淌过茶几的脚,淌进沙发……向自己脚底淌来,竟然莫名地笑出声。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一堆牛奶,贱卖了,变质了,到头来还是没入谁的口,就流成这样一摊污渍。连自己也嫌腌臜。

小晨鬼哭神嚎,用手扯着自己屁股。原来是又拉屎拉在了裤子里。谢红绢下意识要帮他换裤子,却不知为何,忽然愣住了。一种庞大的、明锐的空虚劫掠了她。半晌之后,才恸哭起来。小晨见她哭了,反倒止住眼泪,用手捏她的脸,揉她的脸,发出啊啊的声音,仿佛她是一件再好不过的玩具。

谢红绢握住他的手,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把小晨拉在裤子里的屎用手抠了,抹在自己脸上,以及小晨的脸上。她疯狂地笑了许久许久,又突兀地停下,就像她突兀地笑起来一样。她凝视自己指尖的粪便,似乎不认识这是什么了。世界变成全异的折影,一切都失去了名字跟形态,她处在一个扭曲又安全的角落里,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双眼大张,证悟了什么似的,从头响到脚底板,灵台一片空明。世界陡地复原了,并且显露出她之前三十年都没有见过的真实面目。她为自己,为这世界感到狂喜,也不管小晨如何在那牛奶与大便中滚得浑身稀脏,打开门,径自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卢石生也没虚伪而费力地想要找到谢红绢。他开始积极治疗,一直吃药,但后来吃药也没什么效果了,如果想彻底治愈,就要及时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医生检查过,只有小晨的造血干细胞与卢石生配对。但他体重还太轻,至少要九十斤才能抽取骨髓。

于是卢石生开始全心全意照顾小晨。其实,这哪算得上“照顾”?只不过要将他喂胖罢了,就像养猪一样。他不爱吃也得吃,他哭了卢石生也不会哄,任由他哭累了,再喂他继续吃,直到他吃不下去,开始反胃为止。谢红绢离家出走以后,卢石生也开始学习做饭了。

他顿顿都给小晨吃红烧肉,简单好做,脂肪又多。看着傻孩子满足而无忧虑的神情,以及油汪汪的嘴唇,他心里不是没有辛酸。这孩子,到底是为什么出生?世上真有人对他的存在感到欣慰,感到开心吗?他妈妈是为了以这个孩子为筹码,谋取她的优裕生活。

他爷爷奶奶是退而求其次,有个延续香火的最坏选择。他外公外婆甚至想要溺死他。而他爸爸,也就是他,卢石生,从来没有对他付出半点爱、半点关怀,紧要关头为了自己,还要抽取他的骨髓,才跟他有了些勉强的亲近。这孩子,这孩子啊……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他无知无觉,像只有胆可取的熊,供他们豢养、榨取、啄食得一干二净。他又懂得什么?又能反抗什么?他以前觉得这孩子是惩罚,可对这孩子来说,他们又何尝不是他的惩罚?

卢石生望着那双通透得不似人类的眼眸,心里竟然涌出些悲悯的情绪。人跟人相处,缺的就是这一点理解。如今卢石生觉得,他们这才算真真正正的相依为命了。

时日移换。卢石生每天喂小晨吃肉、喝蜂王浆,没多久便让他长到了及格的体重。医生也说可以了。

抽取骨髓手术后,卢石生住院,请他父母帮忙照顾小晨几天。那时的小晨已经有一百多斤,看起来就是痴肥。听说手术时他也没哭,只是叫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痛。他那稚拙的心里,对疼痛到底是如何定义的?

卢石生手术后却还经常感觉到痛楚,痛不欲生。但他知道,小晨的造血干细胞已经在他骨髓周围扎下了根,在生长,在制造新的血液。他也产生了一些错觉,总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棵树,树干里涌动着青绿的汁液。那是年轻又新鲜的汁液啊。

这段时间,过得缓慢而艰难,像踩着蒺藜登山。可真的临到了头,回望过去,却是一种如梦的倘恍,总有不真实的感觉。或许生死界徘徊一圈,就是如此让人脱胎换骨,恍如隔世的。

如今的卢石生,什么也不在乎了:工作、女人、家庭……他只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捡回了这条命,以后都该好好为自己而活。只不过,他的心头,还有些令他踌躇的东西,那就是小晨。他对这孩子,仍然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跟他相处下来,抑或还是把他送特殊学校,不在眼前,也轻松、清静许多。

但现在,他的血里,也流着那孩子的血啊。那种痛楚、深刻、隐秘的联结,他此前从来没有体会到的联结,如今却是实实在在地被镌入骨髓,一呼一吸,都是他们在辉映。他想到此,只觉自己肺腑透明,仿佛成了尊琉璃容器,装满滢滢的温情与哀愁。

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拨弄,在牵引,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种属灵的时刻与体验,他此前从来不信的,但这场大病之后,他深觉命运的反复无常。也许这世界,这生活的背后,的确有某些辉煌或阴暗的神明在操纵。也许可以换个更现代的名称——这个世界也存在某种精密的算法,有它自己的选择与偏袒,让他们这些代码、这些数据都身不由己。一种宗教性的光亮幽幽地照彻他。

他从医院回家那天,也是一个黄昏。夏天快要结束了,凉风乍起。桂花香如同少年时代日记本里泛黄的笔迹,郁郁的,也不记得是写给谁了,只让人感到一种隐约的、清凉的惆怅。他回家前,去青龙湖逛了圈,白鹭掠过澄净的水面跟碧芦,飞进淡紫色的镜天。鸡爪槭已经被秋雨浇淋得泛红。香樟树在雨后散发出一种令人极为爽快的,苍翠的芳烈。

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时序百年,江山千古,并无任何改变与更迭。人的感情跟际遇,应该也只是花信风吹来吹过的一瞬:蔷薇、梨花、荼蘼……春光霎时就凋零了,生命弹指间,何苦汲汲营营?卢石生大病一场,心境倒与古人有了几分相通。他混迹于跑步、骑行、散步的芸芸众生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知道他有个智障儿子、有个离家出走的老婆、自己还得了白血病,对他侧目而视,使他感到一种红尘滚滚的平凡的幸福。

他回到家,开门,见小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瞬不瞬盯住电视屏幕,原来正播放一部动画片。母亲闻声,从厨房走出来,说:“回来了啊?饭还要等会儿,我再炒个菜。你爸还是回家了,不想来。”她看了看小晨,眼眸里有种温煦的湿润,“这孩子挺乖的,其实一点也不麻烦人,比你小时候乖多了。”她又瞅了瞅卢石生的面色,试探地问,“你还是准备把他送走吗?”

“再说吧。”卢石生回答。

母亲叹了声,不再多说,回身炒菜去了。

卢石生蹲在小晨面前,带着和善的笑容,饶有兴致地问:“看得懂吗?”小晨只是把头偏了偏,继续盯着屏幕,并不看他。

卢石生问:“你想不想妈妈?”他心说,自己真是残酷,无论小晨知与不知,这都是个太残酷的问题啊。可那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在他的世界里,其余人都是什么呢?玩偶,阴影,童话里幽蓝的花,抑或只在远远闪烁的星辰?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可能卢石生一辈子都无法知道。

卢石生又问:“抽骨髓的时候,痛不痛?”他的话才出口,眼泪就簌簌滚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样垂泪,怕也是十多年没有过了吧。成年人就是这样,哭对他们来说,是一件不常用的,甚至算得上丢人的事。可他如今对着一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哭得这样肆意,这样毫无忌惮,这样酣畅淋漓。仿佛他才是个孩子。

可他心里明明又感激这样的时刻,能在小晨面前,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面前,痛快地把自己所有的郁结都哭出来,哭个一干二净。他再次感受到了小晨与这个世界背后的那只手的关联,他们之间博大、无常、慈悲的关联。这孩子就是那神明、那算法的示现,是让他明白这生命最本质的一些东西的点化。卢石生以前何曾明白他?谁又何曾明白他?

小晨终于有了回应。他转过头,盯住卢石生,脸上缓慢而坚定地绽露出一个澄明、空寂、甚至有些悲悯的笑容。他是这样笑着。

窗外是金红色的黄昏。天边浮泛出绮烂无限的火烧云。各种各样的金色与红色——小麦金、麝香金、刺玫金、柑橘金、枫叶红、虾子红、铁锈红、胭脂红……它们发疯般蓬射开来,溃滥了片刻,又缓缓搅动,凝结在一起,仿佛天空的伤口淌出的艳血。竟有一种使人悚慄的神圣与美丽。

卢石生就在如此暮云的普照下,无声垂泪,肝胆颤抖。他终于承受不住那样的圣洁与澄明,缓缓屈身,膝盖咚的触到冰冷的地板——他是朝小晨虔敬、慎重地跪拜了下去。而那孩子呢,仍旧不动,无念,只远远地微笑着,就像一尊静坐云端的、小小的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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