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稻田
“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你就在我身边,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失去了你的容颜……”,在一间色调古朴的店面前,一位戴着牛仔帽,穿着长筒马靴的姑娘,双手敲着手鼓,反复而机械地哼唱着一首名叫《一瞬间》的歌曲,懒散而神秘的旋律,在曲水悠悠的青石古巷里萦回着。这是我在回顾丽江之行时瞬间跃入眼帘的画面,梦幻迷离是这个高原古城给我的鲜明印象。
丽江的梦幻感还因为一台名叫《印象丽江》的实景剧。这是著名导演张艺谋团队的杰作。舞台走出了剧场,搭在了露天实景里,“之”字型的舞台,模仿了山崖坡道的形状,舞台以雄峻缥缈的玉龙雪山做背景,演员也是当地的群众,一切都体现着真实的情境。
雪山、蓝天、山路、穿着民族服饰的青年,已经营造了梦幻的氛围,剧情的高潮部分更是令观众沉浸其中,一时竟忘记了真实的所在。剧情讲述了那个广为流传的纳西族青年男女殉情的故事。
雪山之间,高崖之上,一对青年男女,深情地向送行的人们拜别,然后毅然地跨上白马,相拥而去,在悲宏神圣的音乐声里,瞬间没入雪山云雾之中。
梦幻的剧情反映的是真实的故事,而真实的故事本身就有梦幻的特征,这也是纳西文化的一个特别之处。
殉情在今日的丽江已经成为历史,历史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凄美的生命瞬间:一对互生情愫的男女,相约来到一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害羞地隔着树丛,像鸟儿鸣叫一样婉转地唱起对歌,以应答的方式了解对方的智慧和情意。数日以后,他们终于爱上了对方,深情地定下了终身。
他们忐忑地将自己的约定告诉了父母,却遭到了严厉的训斥:婚姻之事岂能儿女自定。相恋之人泪眼汪汪,无力反对,又不舍分离。他们又来到了那个互述衷肠的树林,想起了那个祭司口中所描述的梦幻之地:那个地方叫玉龙第三国,是殉情者的天堂。痴心相爱的人儿在那里将永不分离,情人在那里将永远年轻;那里没有恶言毒语;那里晨雾流云为纱帐,绿草鲜花做地毯,日月星辰为明灯,五彩雉鸟当晨鸡,斑斓红虎当坐骑,琦角白鹿当耕牛,獐子野驴当伴游……他们眼里有了光芒,相拥约定了前往的行程。
他们拿出了全部的积蓄,携手来到古城的集市,买最好看的衣缎,挑最称心的银饰,选最喜欢的腰刀,还有最漂亮的毡布和最好吃的点心,像置办婚事一样,满载而归。他们去到一个有雪山、草坪和鲜花的地方,搭起了像新房一样的毡房,自此,幽静的山野里,日日传来恋人的对歌:
“心爱的哥哥,妹是无能的人,只有一张嘴,没有两颗心。生时和睦过,去后也不分。”
“有情的妹妹,丢块石头给哥,哥会当白银,丢块黄土给哥,哥会当黄金。哥会挂着妹,永远不变心。”
他们不知疲倦地唱着,唱到日落,唱到日出,要把心里的话儿全部告诉心中的爱人。约定的一刻终于到来,他们精心地打扮,穿上了亮丽的衣服,戴上了美丽的头饰,配上了漂亮的腰刀,相拥着走上雪山,走上山崖,像鸟儿一样飞向云海。一个凄美的瞬间留在了雪山,也留在了历史的画册里。
这样的瞬间令人感叹,也令人惊叹。
据文献记载,纳西青年殉情的情况,徐徐疾疾已经持续了数百年,殉情已经成为纳西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爱而不得的青年男女前仆后继地舍去尘世的生命,走向《鲁般鲁饶》等东巴典籍里描述的情人国度,这样一种“出格的行为”和神奇的文化,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其留给人们的思考又应是什么,曾引起中外许多学者的关注和探究。
殉情,中外和各民族都有,我们熟悉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孔雀东南飞》都是殉情的反映,但像纳西族这样将舍身取爱当做诗意重生,并形成集体趋同和民族文化构成的情况却未曾听闻。
是什么让纳西的恋人们相信和投奔那个虚幻迷人的殉情者天堂?是祭司的玄幻舞步和迷离唱腔吗?但没有殉情便没有超度殉情者的经书,也没有道场仪式中的吟诵,所以东巴教的“祭风”仪式该是应运而生的产物。叙事长诗《鲁般鲁饶》属于民间文学作品,是民间集体创作的产物,其中关于殉情者天堂的描绘是纳西民族特别是爱而不得的纳西情侣共同创造的世界。
我想这是一种苦到极致的心理反映和需求,自由、和谐、富足、永恒的理想世界是对现实苦难的自我救赎,所谓悲愤出诗人,如果不是苦到极致,哪有如此神奇的想象力?
宗教在其中作为“行为依据”的提供者发挥了客观上的强化作用。似乎世界上的原始宗教都有自然崇拜的性质,起源于原始巫教的东巴教同样如此,天人和谐、生命永恒也在其思想之中。
丽江所处的地理环境也为宗教的自然神秘化提供了土壤。到过丽江的人在心理上都会有一种神秘、圣洁的自然感受,宏大的山脉、险峻的峡谷,特别是云雾无常的玉龙雪山、玉泉流淌的丽江坝子,无不给人一种自然的伟力和诗意的熏染。生活并局限于其中的人们向往自然,崇拜自然,以及形成浪漫的民族气质,或可看作是自然生成的结果,反映在宗教思想和经文里,也同样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纳西族,在了解了他们在象形文字记录的天真、浪漫气质和天赋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民族能像他们那样,将纯真、浪漫和勇气结合得如此自然和执着,虽然,在殉情一事上,包含着太多的悲切。
说到纳西和丽江,感性总要挤到理性的前面,可能这是动人的画面太活跃的缘故。我又想起了古城里那个击鼓歌唱的画面,“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你就在我身边,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失去了你的容颜……”,我在丽江的街巷,我在古城的庭院,我在玉龙雪山,我走到了云杉坪的边缘,难道这首歌曲是专为丽江和到访的游人而唱的吗?
我到了丽江,到了当年那些殉情青年的家园和山间,然而远近搜寻,又“失去了你的容颜”。那个优美而悲壮的瞬间,总在我的眼前浮现又飘散,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我想到了关于爱情是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太难,我无法解答,但我知道,那些纳西青年的爱就是真正的爱情,两情相悦,不以门户比对,不以金钱衡量,给土当金,生死相依,为了心爱可以舍弃生命,而且是雪山可证的真实行动,这不是爱情的真义,又是什么呢?
然而可悲的是,朴实与纯真往往与超前结伴,纳西的恋人们无意地走到了现实的前头,这就触犯了现成的“规矩”,必然就得付出犯规的代价。
他们瞪着一双无辜而惊惶的眼睛,忐忑地期望得到规矩的放行,但很快就感受到无可商量的阻断,在这样的情况下,祭司唱词里的殉情国度自然就成为了两个相爱者黑暗里的唯一亮光。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开来给人看,这个撕开爱情的利手就是那吃人的封建礼教,具体的执行者就是包办婚姻。儿女婚姻的“主事”人是父母,这是作为条规写在法律里的,听从内心,自定终身,在封建时代就是犯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旧时代婚姻的全过程始终贯穿着两个要素:别人的意志和金钱财物,唯独没有自我意愿和感情,这样以服从和交换为特征的婚姻规矩与相爱者的观念是水火不容的两种物质,岂有相融宽释之理。
好在历史终于翻过了旧的一页,使那美丽、悲情又令人怜惜的一跃成为永远的瞬间。那首《一瞬间》的歌曲还在古城的街巷里唱着吗?那首歌的迷离神秘旋律已同玉龙雪山一样,成了丽江古城的背景。
我想,即便停止了哼唱,它依旧渗入了古城的青石和屋墙里,“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你就在我身边,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失去了你的容颜……”。
我愿意将这首歌看作是送给那些纳西殉情者的祭词,希望他们流着眼泪的笑脸一直镌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今日的丽江古城,依然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玉龙雪山云雾缥缈,青石路面泛着旭日和夕阳的醺辉,家家杨柳垂,户户清泉流,丽江天生的梦幻、浪漫气质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一份岁月的沉淀和成熟……